斥偏淺第二(習佛不了義教者)
佛教自淺之深,略有五等:一、人天教,二、小乘教,三、大乘法相教,四、大乘破相教(上四在此篇中),五、一乘顯性教(此一在第三篇中)。
一、佛為初心人且說三世業報善惡因果,謂造上品十惡死墮地獄,中品餓鬼,下品畜生。故佛且類世五常之教(天竺世教,儀式雖殊,懲惡勸善無別,亦不離仁義等五常,而有德行可修例。如:此國歛手而舉,吐番散手而垂,皆為禮也),令持五戒(不殺是仁;不盜是義;不邪淫是禮;不妄語是信;不飲噉酒肉,神氣清潔益於智也),得免三途、生人道中。修上品十善及施戒等生六欲天。修四禪八定生色界、無色界天(題中不標天鬼地獄者,界地不同,見聞不及,凡俗尚不知末,況肯窮本?故對俗教且標原人。今敘佛經,理宜具列)。故名人天教也(然業有三種:一惡,二善,三不動。報有三時:謂現報,生報,後報)。據此教中,業為身本。今詰之曰:既由造業受五道身,未審誰人造業、誰人受報?若此眼耳手足能造業者,初死之人眼耳手足宛然,何不見聞造作?若言心作,何者是心?若言肉心,肉心有質,繫於身內,如何速入眼耳辨外是非?是非不知,因何取捨?且心與眼耳手足俱為質閡,豈得內外相通運動應接同造業緣?若言但是喜怒愛惡發動身口令造業者,喜怒等情乍起乍滅,自無其體,將何為主而作業耶?設言不應如此,別別推尋,都是我此身心能造業者,此身已死誰受苦樂之報?若言死後更有身者,豈有今日身心造罪修福,令他後世身心受苦受樂?據此則修福者屈甚,造罪者幸甚,如何神理如此無道?故知但習此教者,雖信業緣,不達身本。
二、小乘教者,說形骸之色、思慮之心,從無始來因緣力故,念念生滅相續無窮。如水涓涓,如燈焰焰,身心假合似一似常,凡愚不覺執之為我。寶此我故,即起貪(貪名利以榮我)、瞋(瞋違情境恐侵害我)、癡(非理計校)等三毒。三毒擊意,發動身口造一切業。業成難逃,故受五道苦樂等身(別業所感),三界勝劣等處(共業所感)。於所受身還執為我,還起貪等造業受報。身則生老病死,死而復生。界則成住壞空,空而復成(從空劫初成世界者,頌曰:空界大風起,傍廣數無量,厚十六洛叉,金剛不能壞。此名持界風。光音金藏雲,布及三千界,雨如車軸下,風遏不聽流,深十一洛叉,始作金剛界。次第金藏雲,注雨滿其內,先成梵王界,乃至夜摩天。風鼓清水成,須彌七金等,滓濁為山地,四洲及泥犁,鹹海外輪圍,方名器界立。時經一增減,乃至二禪福,盡下生人間。初食地餅林藤,後粳米不銷,大小便利,男女形別,分田立主求臣佐,種種差別。經十九增減,兼前總二十增減,名為成劫。議曰:空界劫中,是道教指云虛無之道,然道體寂照靈通,不是虛無,老氏或迷之、或權設,務絕人欲,故指空界為道。空界中大風,即彼混沌一氣,故彼云道生一也。金藏雲者,氣形之始,即太極也。雨下不流,陰氣凝也。陰陽相合,方能生成矣!梵王界乃至須彌者,彼之天也,滓濁者地,即一生二矣!二禪福盡下生,即人也。即二生三,三才備矣!地餅已下乃至種種,即三生萬物。此當三皇已前穴居野食,未有火化等,但以其時無文字記載故,後人傳聞不明,展轉錯謬,諸家著作種種異說。佛教又緣通明三千世界,不局大唐,故內外教文不全同也。住者住劫,亦經二十增減。壞者壞劫,亦二十增減,前十九增減壞有情,後一增減壞器界,能壞是火水風等三災。空者空劫,亦二十增減,中空無世界及諸有情也)。劫劫生生輪迴不絕,無終無始如汲井輪(道教只知今此世界未成時一度空劫,云虛無、混沌、一氣等,名為元始。不知空界已前,早經千千萬萬遍成住壞空,終而復始。故知佛教法中,小乘淺淺之教,已超外典深深之說),都由不了此身本不是我,不是我者,謂此身本因色心和合為相。今推尋分析,色有地水火風之四大,心有受(能領納好惡之事)、想(能取像者)、行(能造作者念念遷流)、識(能了別者)之四蘊。若皆是我,即成八我,況地大中復有眾多?謂三百六十段骨,一一各別。皮毛筋肉肝心脾腎,各不相是。諸心數等亦各不同。見不是聞,喜不是怒,展轉乃至八萬四千塵勞。既有此眾多之物,不知定取何者為我?若皆是我,我即百千。一身之中,多主紛亂。離此之外,復無別法。翻覆推我,皆不可得。便悟此身,但是眾緣,似和合相,元無我人,為誰貪瞋?為誰殺盜施戒(知苦諦也)?遂不滯心於三界有漏善惡(斷集諦也);但修無我觀智(道諦);以斷貪等,止息諸業;證得我空真如(滅諦),乃至得阿羅漢果,灰身滅智方斷諸苦。據此宗中,以色心二法及貪瞋癡,為根身器界之本也,過去未來更無別法為本。今詰之曰,夫經生累世為身本者,自體須無間斷。今五識闕緣不起(根境等為緣),意識有時不行(悶絕、睡眠、滅盡定、無想定、無想天),無色界天無此四大,如何持得此身,世世不絕?是知專此教者,亦未原身。
三、大乘法相教者,說一切有情無始已來,法爾有八種識。於中第八阿賴耶識,是其根本,頓變根身器界種子。轉生七識,皆能變現自分所緣,都無實法。如何變耶?謂我法分別熏習力故,諸識生時變似我法,第六七識無明覆故,緣此執為實我實法。如患(重病心惛,見異色人物也)、夢(夢想所見、可知)者,患夢力故,心似種種外境相現,夢時執為實有外物,寤來方知唯夢所變。我身亦爾,唯識所變,迷故執有我及諸境,由此起惑造業,生死無窮(廣如前說)。悟解此理,方知我身唯識所變,識為身本(不了之義,如後所破)。
四、大乘破相教者,破前大小乘法相之執,密顯後真性空寂之理(破相之談,不唯諸部般若,遍在大乘經。前之三教依次先後,此教隨執即破,無定時節。故龍樹立二種般若:一共,二不共。共者,二乘同聞信解,破二乘法執故。不共者,唯菩薩解,密顯佛性故。故天竺戒賢、智光二論師,各立三時教,指此空教,或云在唯識法相之前,或云在後。今意取後)。將欲破之,先詰之曰:所變之境既妄,能變之識豈真?若言一有一無者(此下却將彼喻破之),則夢想與所見物應異,異則夢不是物,物不是夢。寤來夢滅,其物應在。又物若非夢,應是真物;夢若非物,以何為相?故知夢時則夢想夢物,似能見所見之殊,據理則同一虛妄,都無所有。諸識亦爾,以皆假託眾緣,無自性故。故《中觀論》云,未曾有一法,不從因緣生;是故一切法,無不是空者。又云,因緣所生法,我說即是空。《起信論》云,一切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,若離心念,即無一切境界之相。經云,凡所有相皆是虛妄,離一切相即名諸佛(如此等文徧大乘藏)。是知心境皆空,方是大乘實理。若約此原身,身元是空,空即是本。今復詰此教曰:若心境皆無,知無者誰?又若都無實法,依何現諸虛妄?且現見世間虛妄之物,未有不依實法而能起者。如無濕性不變之水,何有虛妄假相之波?若無淨明不變之鏡,何有種種虛假之影?又前說夢想夢境同虛妄者,誠如所言;然此虛妄之夢,必依睡眠之人。今既心境皆空,未審依何妄現?故知此教但破執情,亦未明顯真靈之性。故《法鼓經》云,一切空經是有餘說(有餘者,餘義未了也)。《大品經》云,空是大乘之初門。上之四教展轉相望,前淺後深。若且習之自知未了,名之為淺:若執為了,即名為偏。故就習人,云偏淺也。
原人論-斥偏淺第二(白話文翻譯)
佛教從淺到深,大致可以分為五個層次:1. 人天教 2. 小乘教 3. 大乘法相教 4. 大乘破相教(以上四種是本篇要說的)。5. 一乘顯性教(這是第三篇要講的最深一層)
一、人天教(講善惡因果、修福得人天)
佛陀對初學的人,先教導「三世因果」與「善惡報應」的道理。他說:若人造作上等的十惡業,死後會墮入地獄;造中等的惡業,會成為餓鬼;造下等的惡業,會轉為畜生。這樣的教化,與世間講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的道理相通。雖然各國的禮儀不同(如中國合掌,吐蕃垂手),但目的都是為了教人去惡向善。佛令弟子持「五戒」:不殺生(這是仁)、不偷盜(這是義)、不邪淫(這是禮)、不妄語(這是信)、不飲酒(保持清淨明智);持此五戒者,可免墮三惡道(地獄、餓鬼、畜生),能再得為人。進一步修十善與布施持戒,可生天上;修四禪八定者,則生於色界、無色界天。這就是所謂「人天之教」,以勸善止惡、修福得報為主。(佛經說,業有三種:惡業、善業、不動業;報有三時:現報、生報、後報。)宗密認為:這一類的佛法,認為「業」是人生命的根本。但若仔細追問,問題就來了:既說「造業受報」,那麼到底是誰造業?又是誰受報?假如是眼耳手足在造業,那麼死人眼耳手足都還在,為何不再造業?若說是「心」在造業,那「心」是什麼?若是肉體中的心臟,它只是血肉之物,怎能讓眼耳分辨是非?若說是「情緒」(喜怒哀樂)造業,這些情緒忽起忽滅,本身沒有實體,又怎能主宰行為?再說,若「此身」造業,那死後誰去受報?若說死後另有一個身受報,那豈不是「今生造罪、他人受苦」?這樣一來,行善的人反吃虧,作惡的人反得便宜,這豈合天理?所以,只停留在這層「人天因果」的佛法,雖信業報,卻不了解生命的根本所在。
二、小乘教(講無我、求自我解脫)
小乘佛法說:人的身體(色)與心念(心),自無始以來,由因緣力生起,剎那剎那生滅不斷,如流水連續、如燈焰閃耀,假合而似乎「有一個我」。凡夫因為不了解這是假合的,便執此身心為「我」,因為執我,便產生貪(想榮耀我)、瞋(恐他人損我)、癡(無明顛倒)三毒。三毒驅動意念,身口造業,業成則受報,五道輪迴、三界升降。生生世世,身死又生,如汲井之輪,無止無窮。宗密補充:佛經描述世界成壞的循環(劫的變化);有「成劫、住劫、壞劫、空劫」,周而復始,永無止盡。而道家所說「虛無、混沌、一氣」的「元始」,其實只是其中一個「空劫」階段而已。佛教的宇宙觀比道家更深廣,講「三千世界」的成住壞空,非僅一界而已。小乘教中,認為「我」並不存在,只是色(地水火風)與心(受、想、行、識)假合而成。若每一種成分都說是「我」,那就會有八個我。而骨、肉、臟腑又各不相同,感官與情緒也各自獨立,到底哪一個才是「我」?仔細分析下去,發現「我」根本不可得。因此修「無我觀」,斷除貪瞋癡三毒,止息一切業。最終悟得「我空真如」,證得阿羅漢果,灰身滅智,永脫生死苦。宗密認為:小乘教雖然超越了儒道的層次,但仍有未盡之處。它認為身心與貪瞋癡是生命根本,卻未明白:既說身心流轉不斷,那在昏迷、睡眠、滅盡定、無想定時,意識止息、感官不起,又是誰維持這「不斷的生命」?因此,小乘仍「未窮身本」,不知道真正的根源。
三、大乘法相教(唯識學派)
再往上是「唯識學派」,也叫「大乘法相教」。它說:眾生自無始以來,具有八識: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、末那、阿賴耶。其中第八「阿賴耶識」是最根本的,它含藏萬法的種子,能變現身體與世界。我們平常的意識活動(前七識)皆由此而起。由於無明覆蓋,我們誤認這些「識」所變的境象為真實,就如夢中見境,以為真有外物。醒來才知一切唯夢所變。悟得此理,就知道:「我身乃識所變,識即是身之本。」宗密認為:唯識雖然比小乘更深,但仍非究竟。宗密反問:既然所變之境是假的,那能變之識又怎會是真?若說「境」是假、「識」是真,那就矛盾了。就像夢境與作夢之心;夢中所見和作夢者,其實同樣虛幻。因此「識」本身也是假法,無自性。《中論》說:「因緣所生法,我說即是空。」《起信論》說:「一切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。」所以真正的大乘理,是「心境皆空」,身即是空。
四、大乘破相教(空宗)
這一層進一步破除對「唯識」之執,指出一切法皆空,連能知的心、所知的境都無自性。《金剛經》說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;離一切相,即名諸佛。」這是大乘「實相空理」。若就「原人」來說:人的本體就是「空」,空即是根本。宗密深入探討:但若說「心與境皆無」,那麼「知道一切皆空」的那個「知者」又是誰?若一切都無實法,那「妄」又依何而現?譬如若沒有「水」這個實體,哪來虛幻的波?若沒有鏡子,又怎會有影像?夢雖虛妄,但必依「作夢的人」。既說心境皆空,卻不說「依何而空」,這樣的教法雖能破執,卻未明「真性」──那不生不滅的本體。所以《法鼓經》說:「一切空經,是有餘說。」(有餘者,義未圓滿)《大品經》說:「空,是大乘的初門。」
以上四種佛法(人天、小乘、唯識、空宗),雖然層層深入,但都還未達究竟。若明知其未圓而隨順修學,則可謂「漸次修行」;若執一為全,誤以為已了,那就成為「偏而淺」。因此,宗密總結說:「凡學佛而執一宗為究竟者,皆名偏淺之學。」